门内,逝水跪坐于席,上身挺直,双手垂膝,目不斜视,溜出口的话语却是抖抖地失了镇定:“父皇,这是何意?”
青绿色的篾编蝈蝈探头探脑,圆溜溜的弹球五光十色,蛰伏的拨浪鼓蠢蠢欲动,七节竹龙张牙舞爪……像是杂货摊一般铺陈了一地的小东西,挑弄地逝水轻轻颤了颤喉结。
尽欢帝眨了眨眼,假作惊喜地道:“昨日早上才命了禄全搜罗民间玩物,今儿个就有这许多了啊,看来百姓生活丰盛地很呐。”
逝水抬眼看了看已经被束之高阁的《二十四孝》,无可奈何地想起了四个字:
戏,彩,娱,亲。
尽欢帝像是看透了逝水的心事一般点了点头,道:“父皇等不及要看逝水玩了呢,先哪个呢?”
尽欢帝伸手抓起一个憨厚的娃娃,侧脸嘟哝:“这个?”
看到逝水无可无不可的眼神后,尽欢帝又顺手丢掉娃娃抄起一个竹蜻蜓,再度侧脸:“那这个呢?”
逝水的眼神依然没有起伏,尽欢帝便再度遗弃竹蜻蜓,而后瞄向了一边的风车,若有所思地问道:“这个不错。”
这是个巨大的风车,竹签下的小鼓微微抬头,高粱秆子上十个风轮并行,绚丽多彩,极为招摇。
逝水面上终于有些挂不住了,撑了撑突然酸痛起来的小腿,逝水挺了挺腰,犹豫地道:“父皇,这个好像,施展不开吧?”
尽欢帝将逝水的小动作都看在眼里,于是摆了摆手,将风车杆子紧紧握住,脸上浮现出了满意的笑容:“去御花园啊,父皇都有点迫不及待了呢。”
“父皇!”逝水冷不丁唤出一声,而后垂眉,在脑海中紧急搜索起推脱的借口来。
——当然是‘推脱’的借口!
自己再怎么不了解民间的玩具也知道,那个风车是怎么个玩法!
仰首张口,像追逐太阳一般在路径上疯狂地跑,风轮便会转动起来,拨动其上的竹签敲打小鼓,声色俱佳,趣味十足。
但是自己,已经不是垂髫小儿了……“何事?”尽欢帝纤长的手指挑弄着沉默的小鼓,凤目中闪烁着星星点点的期待。
“儿臣昨日下午没有习书,今日若是耽于玩物,学业就荒废了。”逝水牵扯着僵硬的唇角,强行拖拽着遥不可及的说辞。
“逝水,可是不愿意?”尽欢帝脸上的笑容倏然褪去,脱口而出的疑问带着几分凄怆,而后落寞地凝眸注视着风车,半闭的眼帘遮掩了似是而非的惆怅。
书房内燃着的线香余烟袅袅,将与卷轴气息相仿的清浅芳馥弥漫到各个角落,尽欢帝低低叹出一口气,逝水垂在双膝的手指不自主地屈了屈。
有那么一瞬间,两人都缄口不语,沉默跌落在地面上杂乱陈放的玩具上,砸出了几乎可以听到的失落。
“父皇方才可是说,去御花园?”逝水单挑左眉,无可奈何地双手高举投了降。
有什么办法,时至今日,仍然受不了这人露出失落的神色——不管真的假的。
尽欢帝唇边,旋即绽开了几不可查的笑容。
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一个时辰后,千秋亭边。
和风送爽,桂花熏香,在屏退所有旁人后,尽欢帝的绝世风华像是被头顶渐露锋芒的秋日点燃了一般,肆无忌惮地耀眼起来。
侧身靠着亭柱子,得意洋洋的某人偏头凝视着前方,璀璨的双眸熠熠生辉,邪肆的薄唇轻轻开合,常服宽大的袖口中露出的纤长双手不安分地左上右下,王者威严在不断颤动的肩头下丢了盔卸了甲。
“逝水跑得不够快呢,父皇听不到小鼓的声音啊。”
“啊,父皇知道了,逝水的衣服不方便快跑呢,来,过来这里,父皇帮逝水把袖口和下摆扎起来。”
“逝水跑得太远了啦,在小路上来回跑就可以了。”
“嗯,父皇听到小鼓的声音了,很清脆呢。对了对了,逝水可以边跑边唱儿歌么,禄全说民间有好多朗朗上口的儿歌呢。”
“逝水,不要板着脸,笑一笑好吗。”
……火红的丹桂铺陈了一路的小径上,逝水高高举着十恶不赦的风车,袖口紧束,下摆扎起,一丝不苟的发带微微散乱,忽高忽低的步伐有些尴尬。
绚丽的风轮迎风伸展着柔媚的腰身,一圈一圈地旋开了令人眩晕的弧度,小鼓的敲打声时断时续,属于别人的美好童年回忆,居然也不自觉地重叠进了少年逐渐放开的身姿里。
自由奔跑的脚步,空气中纯粹的风的气息,久了,会让人产生无忧无虑的错觉。
仿佛置身空旷的野外,脚下是柔软的初春小草,头顶是绚烂的三月朝阳,轻飘飘的风带着柴米油盐的味道,浅色的锦袍失却了束缚身体的功效。
逐渐的,愈发明晰的日光在小径上印下了斑驳的图案,柔和的光和暗色的影交错在疾疾奔赴的平头靴下,翩飞了一路从枝上飘落的静默簇生小花。
如是,过去了,也许一刻钟,也许两三个时辰。
尽欢帝看着恰好背对自己的少年,明媚放松的瞳仁突然惊觉,于是开口唤道:“逝水!累了么,歇一歇吧!”
‘啪嗒啪嗒’的脚步声骤然停止,风轮逐渐减弱的转速像是棒槌一样击打在尽欢帝的心上,晕开了几许依依不舍,几许恍然若失。
高举过头的风车旋即被放下,