贺融心头一跳,嘴巴已快于大脑反应喊出声:“父亲!”
一面喊,一面迈着并不利索的腿往上走。
他没有带竹杖来,对常人而言不算什么的台阶,他竟走得磕磕碰碰,还不小心摔了一跤,手掌蹭出一片鲜红。
贺融依旧爬上了台阶,走向熟悉的身影。
“父亲!”
那人终于听见了,慢慢转过身来。
胸口插着一把长剑,血正从伤口汩汩流出,伤痕满脸,神情狰狞,双目死死盯住他,憾恨无限。
贺融这才发现,自己从进宫城时看见的那些血,竟都是来自眼前这人身上。
对方的脸既像父亲,又像大哥,还有几分二哥的影子,几张面孔重叠在一起,令贺融受到的冲击感更强。
“为什么不来救?”
他听见父亲如此质问。
“三郎,你想等我们死了,前头无人,好谋朝篡位?”
他听见大哥如此质问。
“三郎,你见死不救,这等凉薄之人,不配帝位,你将众叛亲离,不单是父亲,我,五郎,还有你身边的那些人,他们都不会原谅你,不会效忠你。”
对方朝贺融露出一个狰狞的笑容,居然伸手将自己心口的长剑一寸一寸,慢慢拔出。
“帝位于你而言,不过镜花水月,痴心妄想!”
贺融只觉自己浑身上下,被一盆冰水当头浇灌,霎时冷意侵入骨髓脏腑,冷得他心口闷痛。
然后,他就醒了。
头还很沉,入目是层层水色纱幔,让他意识到自己躺在床上。
这些年在外奔波的经历,早让他能在最短时间内调动身体里最警惕的那根弦,所以哪怕神智依旧有些混沌,他还是强撑着动了动手指,想要下床。
“殿下醒了!”
他听见侍女惊呼一声,随即跑远,不知过了多久,又有幢幢人影入内,直接将床帐掀开。
视线蓦地一清。
还是在灵州都督府内,还是眼前熟悉的人,薛潭等人担忧的神色映入眼帘,贺融心底一松,身体越发乏力。
“……我睡了多久?”
他的声音有些沙哑,侍女忙过来喂水。
还是真定公主道:“那天桑林把你打晕之后,我又给你放了点安神的药,想让你睡得好些,谁知你反倒发起烧来,整整昏睡了三日,大夫说这是因为你体内本就有热症病根,正好急火攻心,激发出来。”
贺融点点头,脸上是显而易见的惫懒疲色。
薛潭撩起下袍,跪了下来。
“是我授意桑林将殿下打晕的,还请殿下治罪。”
贺融闭了闭眼,疲倦道:“不怪你,你说得对,灵州能有今日,离不开你们每一个人的功劳,我不能枉顾你们的意愿,轻易将你们带入险地。你们信我,我更应该为你们着想。”
他这样一说,薛潭反是不忍,想了想,下定决心:“殿下,不如由我与林淼带兵,去驰援晋州,届时可前后夹击,胜算更大。”
贺融摇首:“前后夹击也有讲究,陈巍之兵溃散,你带去的人又少,对四十万突厥人而言,无异羊入狼群,他们有多少就能吞多少。”
薛潭没想到贺融昏睡三日,醒来就彻底想通了,不由微怔。
真定公主道:“我们不是想阻止你去救人,而是去了也无用,陈巍那边颓势难挽,如果我们去救长安,螳螂捕蝉,黄雀在后,萧豫破了甘州之后,肯定会直入中原,杀到我们后方,我们就会变成那只螳螂了。我知道,你外冷内热,放不下家人兄弟,不愿他们落入突厥人之手。但眼下,我们有更重要的事,如果长安那边能及时退兵,你与他们,将来未必没有相见之日。”
薛潭跪在他面前,殷殷相望,面色恳切。
“殿下,从今往后,我不会再自作主张了。”
他知道自己让桑林劈的那一下,劈在贺融颈子上,却伤在对方心上。
但他们之间,一路走来,默契无间,以后也不该生出罅隙,所以得趁早将话说明白。
“我没怪你。”贺融伸手将他扶起,“再聪明的人也有做糊涂事的时候,我只是……情分与责任,两难兼顾。”
薛潭苦笑:“我明白,我的父亲继母,和弟弟他们,也还在长安,虽说彼此从前有些嫌隙,可至亲血缘,我又如何能说不管就不管?不过是轻重取舍罢了,世事从来难两全。”
“所以,”贺融看着他,眼里有了笑意,“不管我做什么决定,你都不会拦着我了?”
薛潭摸摸鼻子:“打晕您一回,我就担惊受怕好几天,可不敢再来一回了,桑林到现在还没原谅我呢,估计得十盘炸虫子才能哄回来了。哪怕您真想回援长安,我也只有舍命陪君子的份了。”
“不去长安。”初时的混沌疲倦逐渐消失,清明与冷静又重新回到贺融眼睛里。
薛潭与真定公主看在眼里,心也跟着慢慢定下来。
这才是他们所认识的安王。
“去甘州。”
……
此刻的甘州张掖,红霞尽染了半片天空,让人心中升起血一般的不祥预兆。
嬴子瑜无暇去看天色,他看的是城下。
喊杀震天,兵刃相接,死伤无数。
张掖城被围困数日,早已耗尽粮仓,官府不得不向百姓借粮,但百姓们也要吃饭,这些粮食又能撑得了多久,萧豫故意围而不攻,就是等着他们人心涣散之际,再以最小的代价攻下张掖。
张掖一破,甘州自然也就再无屏障可言。
而