男童抬头看了他一眼:“你不是本地人。”
他略有惊异——这童子说话全不如同龄人的含糊,反而咬字清晰入耳。
孩童抬起下巴,指了指那时有吊唁之人进出的宅邸:“这里的人都知道我是谁。”
他此时方才明白,原来那故去之人与这孩童关系匪浅。
“那你为何不进去呢?”他又问。
家中老人去世,按常理应是伤心之时。寻常小儿不知事,不懂伤悲并非奇事,可这童子说话极有条理,绝不可能不懂其中关窍。
孩童道:“纵然我去看他,他也不会回来。既然如此,我为何还要见他,害我再伤心一场?”
死生之事,参不透之人许多,他却未想到如此一个稚童也会想到这些。
“那你坐在这儿,是在做什么?”他问。
孩童转过头,小手摸着那杨树枯槁的树干,道:“我在书中看到,有一种叫做大椿的树,可以活过万年。祖父今年不过七旬,为何不能继续活下去呢?”
他不禁失笑:“树与人哪能同日而语。”
“但……”孩童回头,看着他的目光执拗且认真,“他们说,人是世间至高生灵,cao木至贱,那为何人连cao木都比不上呢?”
这话中的凉薄之意使得他也不由心惊。
但这孩子不过稚龄,便能说出这样的话,倒是难得。
如此心xi-ng,于他而言真是极好。
“人虽只有百年岁数,但你家世甚好,纵情行乐,亦是不枉,还有何不满足?”
孩童语气坚定:“不够!”
他笑道:“你要做什么事情,竟然百年都不够?”
孩童似乎被他这话问住了,没了刚才的底气,咬唇想了一会儿,才道:“我想走遍天下,想如我祖父一样做最大的官,想写出从来没有人写过的绝妙好诗,谱出最好听的曲子,奏最动人的琴……”
如此大志愿,他听着唯有哑然失笑。
孩童最后道:“你看,我有这么多要做的事情,百年怎么够呢?”
他无奈摇头:“那你觉得一千年可够?”
孩童也是摇头:“便是我现在觉得够了,到时候也觉得不够了。”
他说:“若你真活得那么久,你身边的人都不在了,可不是孤孤单单的,多可怜啊。”
孩童疏淡的眉毛扭成一团:“寿短有寿短的活法,寿长有寿长的活法,怎能同一而论?”
他俯□,笑说:“我蓬莱有秘法,若是修行得当,便有百多年寿数,要是你有机缘再进一步,长生不老也非妄想,你可愿拜我为师?”
孩童眼睛亮了一下:“你说真的?”
“决无半句虚言,只是……从未有人真正走到长生不老的地步,我也只能给你指一条明路。”
“别人不行,不代表我也不行,”孩童起身,站在柳树之下,杨花飞舞间,朝他展颜一笑,“我愿拜你为师。”
孩童父母虽不止他一个孩子,但毕竟自幼承欢膝下,哪能舍得。
他本以为离别之时,男童至少会流露出些不舍,却不想他竟连回头也不曾。
“为何不回头呢?”他问。
“既然已经都要分开了,回头不回头有什么区别?”
“唉,”他叹了一声,道,“你单名一个清字,这名不好。人活世上太过清醒,唯有白白受苦。”
他又继续说道:“既是如此,你不如就叫沈醉吧,长醉不醒的醉。”
孩童把这名字反复念了两遍,拍手赞道:“这名字好!若是不能遂我之志,倒不如长醉不醒。”
孤灯暗室冷,应觉月光寒。
风于昆仑之巅呼啸而过,挟着漫天的飞雪,叠卷千重。
天庭一处内室,祁薄阳搁下手中墨笔,侧头看了眼窗外夜下雪景。
昆仑此地,常年积雪不化,一年中更有半数飘雪,这景色早已司空见惯。
池风歇推门而入:“师叔。” 他年纪比之祁薄阳要大上许多,但脸上却全无骄矜之色,言行合规合矩。
“啊,”祁薄阳应了一声,将一旁方写好的几张帖子递给他,“找人送去。”
池风歇接过那几张帖子看了一遍,眉间渐显疑色:“碧海流霞境、天机阁与蓬莱等宗门自然是要请的,可为何大悲寺与祚山也在其中?若只为了显些气度,完全不必。”
屋内没有炭火,温度极低,若是常人必觉遍体生寒,但这昆仑之上却是无一人会怕这清寒,更不论他二人。
祁薄阳对他这近乎苛责的话并不在意:“气度这种东西自然不必,但师兄业已驾鹤而去,我这个太虚道新主当要与他们打个招呼。来或是不来,只看他们,我们只管送帖便好。”
他语气极淡,穿着同当年叶抱玄一样的黑白双色衣袍,身姿如竹,玉冠束发,容色几可入画,乍一眼看去,竟与故人有五分相似。
池风歇略微有些出神,想起十年前那个少年的青涩面容,万难与眼前这个已成了太虚道新任道主的男子重叠起来。
一年前师父故去,祁薄阳接管太虚道,上下之事,有条有理,无有紊乱。
他想,果然如师父与沈岛主所料,这少年的确是最好人选,也不枉师父这些年来的尽心教导。
祁薄阳坐在椅上,骨节分明的二指有节奏地扣着身前的书案:“继任大事,自当由一宗之主亲自前来。楼沧海、笛吹云与白日迟这三人,自然会来。露清饮身子骨不佳,恐怕有些难,凝括苍会来,醒挽真与宣识色尚在两可之间。而沈醉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