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几句话却字字听得清楚,身子忍不住一颤。伽蓝正抱着他,似乎知道他能听得见,岔开话题道:“骆先生,你要往哪里去?”
“哦,我忙得很,马上要回龙城,然后再南下去洛阳,路上说不定还能碰见……就此别过吧……”
“先生慢走……”
红生只觉得心噗一声破开,淌出来的不知是血是泪——只刺得他心直颤,却好歹活了过来。
是的,他该活过来了,再这样半死不活、装孬种充软蛋,还真不如死掉算了!既然贪生怕死,不如好好活!他一定要好好活给那些人看!想着想着,他便勉力张开眼睛,眨了两眨。
先是蓝天映入眼帘,跟着便看见伽蓝欣慰的脸:“爷,您醒了?”
红生想扯动嘴角笑一笑,谁知脸竟是木的,根本做不出表情。
罢了,既然做不出表情,也别勉强,就这样罢……
他便就这样木愣愣跟着伽蓝走,从赵国章武郡南下到河间郡,再走河间郡南下、顺漳水,到达赵国京都邺城。他硬扛下身上的伤,包着头巾,穿着寒素的缯衣,一路上不哭不笑不言不语,只知道困了睡饿了吃、不停前行。
到达邺城时伽蓝终于忍不住停下问他:“爷,我们到底往哪里去?”
红生静默了半天,金口终于张开:“长沙。”
长沙,这是燕国之外,他最熟悉的地名——他母亲的家乡。从小他就与哥哥靠在母亲的裙裾边,听着一个个楚地的神话传说:人首蛇身的大神烛龙、太阳中的三足乌、与楚王定情的瑶姬、湘水中的女神、徘徊在山间唱着情歌的美丽山鬼……还有被流放的诗人,佩着香草郁郁投水而死。
那里终年被危险的瘴气笼着,云气变幻、草木浓丽香艳,云梦泽是最美丽的绿宝石,洞庭湖是没有咸味的明媚渤海……那里还有他的亲人,全然陌生却确然血脉相连——多么奇妙。
“对,长沙,”红生直直看着伽蓝,“我要往长沙去。”
伽蓝也定定看着红生,点头答应:“好……”
于是他们从邺城继续南下到濮阳郡,往西到达洛阳时,已是烟花三月。东风中红生纤细的身子照临洛水,衣袂飘拂、翩若惊鸿。骆无踪在阳春中踏上河埠,对他毕恭毕敬行礼道:“王爷,别来无恙?”
红生轻轻点头,轻轻问他:“骆觇国,燕国如今怎样?”
骆无踪面有难色,俯首艰涩道:“回王爷,京都龙城……辽东郡王府月初走水,阖府上下,没有活口……”
洛水映着三月的春阳,细细碎碎的光洒在红生苍白的脸上,他竟是笑了。
他回过头对伽蓝笑着吩咐:“伽蓝,替我买些纸笔颜料,我要作画。”
这诡异的要求听得伽蓝一愣,然而红生的笑竟是像极薄的琉璃,让人望而生畏、不得不遵从。
一幅《嵇叔夜赴义图》一挥而就——绘得是嵇康临刑前弹一曲《广陵散》,手挥五弦目送归鸿,极是传神。红生将画交给骆无踪,慎重望着他:“这个你收下,帮我卖到燕国去。”
他要告诉和龙宫中那个人——他活得很好!他不怕,他不怕!
“既是王爷的墨宝,小人岂能白收。”骆无踪付给红生几粒金豆。
红生低头掂了掂掌中金灿灿的珠子,咧唇一笑:“正好,反正我也需要钱。”
……
再次碰到骆无踪已是在赵晋边境襄城郡的驿站,他快马加鞭要往北方去,正在换马。
红生拽着骆无踪的马辔头,盯着他问:“如何?那画……”
“王爷,”骆无踪风尘仆仆的行礼,对红生回禀,“都按您交待的办了。您的赴义图被收进宫中……据说燕王看了,只笑笑说:由他去罢,不用追。”
“呵呵呵,呵呵呵……”红生闻言大笑起来,竟露出连月来最快活的表情,“很好很好,多谢他厚待,多谢他厚待……”
——穷寇莫追,呵呵呵,多谢王兄厚待他,南方鱼米富庶,足够丧家犬过活。
多谢王兄厚待他!
那一刹红生眸中轻空,映着春日的天高云淡,说不尽的清明潋滟——令人不敢逼视,更令骆无踪不敢多留。他匆匆付钱收下红生的画轴,又留给他一支竹哨,告了罪便快马加鞭离开;可半道中他又忍不住回头,恻然将远方驿道上那抹清浅细瘦的身影映在眼里……
第十章 藏蓝·巴陵夜雨肆
还是与他继续相处吧。红生抱着膝想:毕竟他是我花钱买下的僮仆,还怕他无法无天到哪里去?何况我有一纸奴券在手,这人若实在讨气不过,随我是卖是送,总是无碍的。
这一想便心下稍安,再看伽蓝也觉得顺眼了许多。红生甚至伸手探了探伽蓝额头——满头的汗,却似乎没那么烫手了……
他掉脸望望舱外,仍是伸手不见五指。黎明前的夜总是这样黑,但天就快亮了吧……
……天亮起来,石韬的尸身一早就被收殓,送往王宫太武殿。据说天王乍闻爱子惨死,哀惊气绝、良久乃苏,却在未抓获刺客前不敢随意出宫吊殓,只有迫不及待命人将石韬的遗体送进宫去,见上一见。
伽蓝脑中麻木昏沉,只晓得跟着石韬的内侍们进宫面圣,身上衣服甚至都来不及更换,还沾着血污。
石韬躺在巨大的楠木棺材里,被刺猝死的痕迹并未留存多少在他脸上。掀开素白尸布来,面容宛如生时——尖细的下巴微微挺翘着,凤眼微瞑,唇角天生的上挑仿佛含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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