楔子 紫棠
晋,咸和三年,苏峻之乱。
这一年五月的梅雨,在乙未日下到最大。台城烟柳掩映着惨淡的宫阙,在一片乱纷纷的恸哭声中,一行人匆匆走出太极前殿。
这是台城中最核心的一支忠贞队伍,右卫将军刘超最先走下殿前玉阶,在乱军的虎视眈眈中默默穿好木屐。
“世瑜……”侍中钟雅自后方赶上刘超,将手中一袭厚缯袍轻轻压进他怀里,掩住一个七八岁大瑟瑟发抖的孩子。
刘超怀中抱着的,正是八岁的晋成帝司马衍。小皇帝此刻蜷在刘超怀中嘤嘤哭泣,才让人在凄迷雨色中猛然醒悟——原来这支肃穆的队伍是狼狈的。
数不清的叛匪于此刻同时鸣金催逼,钟雅眨去凝在睫毛上的雨水,单薄的身子因为愤怒几难自持。一旁刘超沉着脸对他摇摇头,勉励他按捺情绪,自己则转身领头往停在殿前的马车走去。
御车四壁蒙着紫棠色的帷幔,刘超将小皇帝抱进车中,隔着车轸握了握他的脚踵,轻声安慰:“陛下宽心,臣与侍中都在车外。”
小皇帝在车中一骨碌爬起来,抓着车輢呜咽:“将军别走,将军陪我。”
钟雅狠心将帷幔阖得更严,颤声道:“陛下宽心,陛下……”
“陛下可还记得昨日的功课?”刘超笑着接过话,扶着车轮随驾步行,“君子该怎样穿衣?圣人言,不用深青透红或黑中透红的布镶边,不用红色或紫色的布做家常衣服。”
马车轮轻轻碾过宫道上湿漉漉的车辙,一行人临危不乱的气度,令叛匪意外的安静下来。钟雅会意,也跟着附和刘超:“君子夏天穿葛布单衣,料子可粗可细,若是外出,一定要套上外衣。”
“到了冬天穿裘皮——黑羔裘要配黑罩衣;白鹿裘配素衣;黄狐裘配黄衣,”刘超听着车内渐渐安静,知道话题吸引住了小皇帝,便放心说下去,“家常皮袍可以做得长些,但右边袖子得短一些,方便写字。睡觉用的薄被长一身有半,狐貉坐垫得厚厚的。服丧期间,容刀和玉佩,可就不能戴了。如果不是礼服,一定要裁边。吊丧不穿黑羔裘、不戴黑发冠。每月初一,一定要穿着礼服来朝拜陛下。”
“将军与侍中正是这样……”小皇帝在车中也怯怯以《论语》答道,“可以托六尺之孤,可以寄百里之命,临大节而不可夺也。君子人与?君子人也……”
话里透着卑微的讨好意味,惹钟雅一阵鼻酸,他在雨中恨声道:“只恨今时今日,宵小辈以紫夺朱……”
“彦胄,”刘超隔着御车轻声喝止钟雅,在蒙蒙雨雾里探头看他,黑色瞳仁中隐含万语千言,“千万忍耐……你的性子太明澈直率,只怕难容于敌寇,彦胄,你我相识多年,若这次能渡过浩劫,我一定与你敝屣万有,逍遥物外,你千万要记得……”
一刹那的承诺仿佛闪电,劈开了冗长的暧昧岁月,将钟雅的脸映得更是雪白。他在雨中双睫颤动,瞠着惊眸不确信的望着刘超,直望了许久,却终是点头笑了笑。
这一年五月乙未日的梅雨,收不住的雨势令乱兵铠甲也泛出水汽,将满目疮痍的台城氲成一团紫棠色的影子……
史载:咸和四年春,右卫将军刘超与侍中钟雅密谋奉帝出赴西军;事泄,并为贼所害。
二十年后,红生与伽蓝的故事也是从这样一个五月暮春开始。
第一章 绿沉
红生不喜欢南方黏腻的绿色。他靠在乌木船头,望着船下水是绿的、荡漾在水中的荇草是绿的、岸上苔藓从参天巨树一路铺进水里,偏偏雨后天又青,这使他狠狠的皱眉:“我的衣服都要绿了……”
他穿着精白纱衫子,被碧水映着,其实很好看。坐在他身后的伽蓝闷闷道:“爷是因为心情不好。”
红生嗯了一声,捞起袖子,缓缓将手伸进水里,任浓绿的荇草纠缠自己手指:“我不该不高兴的,是吧?王兄已经厚待我,南方很好——有橘子,有美酒,鱼多,鸟也多。”
“是的王爷。”伽蓝附和。
就在二人说话时,船尾传来嘻嘻笑声,红生偏头去看,原来是为他们撑船的舟女在笑。少女双颊绯红,晶亮的黑眸一直在红生身上打转,见他看向自己,便轻轻唱起小调。红生因她的歌声又皱了眉:“伽蓝,她在唱什么?”
红生听不懂楚语,但伽蓝懂,他是贱仆,却几乎无所不知:“爷,她中意您呢——山有木兮木有枝,心悦君兮君不知。”
“我不喜欢她唱歌,一点也不好听,她也配不上我……可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?”红生笑了,起身甩掉胳膊上的水珠,“对不对?伽蓝?叫她到舱中来吧……”
“是,爷。”伽蓝伺候红生入舱,到船尾换下舟女,看着她发出轻声嘻笑,钻进舱中与红生一起拿宽大的寝衣蒙住头——好一阵嬉闹后,红生潮湿的舌尖扫过舟女凉丝丝的胸脯,惹得少女嘤嘤娇吟,一声颤过一声。
伽蓝握着橹竿胡乱往水中撑了几下,船身却微微打晃,他只好低了头,专注研究起撑船来,而不是再盯着船下那一圈圈碧绿的涟漪发怔。
红生复姓慕容、单名绯、字红生,燕国先王第七子,恭惠妃所生,封辽东郡王。他少时便崭露天资,十四岁任廷尉监,掌刑狱,极受先帝宠爱。在王都龙城的权势漩涡里,受宠的红生成也萧何败也萧何,去岁先王驾崩,他的二哥即位,用了各样手段,硬是将红生逼到