还有更远的,是从杭州过来的。
“上海,沦陷了。”伊万说,枯云僵了瞬,看着他问:“你说什么?”
“先是北京,接着是天津,上海也……沦陷了,日本人……”伊万讲也讲得不是很清楚,枯云是想不明白了:“上海怎么会沦陷?上海,上海还有那么多洋人,法国人,美国人,英国人,上海……”
伊万对他的看法似乎不太能理解,睁大眼睛,用手在空中画了个圈,努力表达着:“无论洋人,多少洋人,租界,多少,是中国啊,日本人打中国,上海,枯,上海,沦陷了。”
一声玻璃碎裂的脆响,枯云惊得弹起,他半捂住耳朵转身看去,原来是有人打了起来,撞碎了邻接一家店铺的玻璃窗户。枯云和伊万忙去劝架。
“好了,好了,别打了!”枯云看被打的那个人手里捏着半个馒头,嘴里还塞了一大口,立即往打人的那个手里塞了馒头,劝说:“大家都有份,别打了。”
打人的拿过馒头骂骂咧咧地走开,蹲在墙角边吃。枯云看着还倒在地上的那个人,是个男的流浪汉,光着脚,脚背上张了好几个烂疮,身上又脏又臭,衣裤都是破破烂烂的。他的头发很长了,盖住了大半张脸,露在外面的那半张脸呢,又都是灰污。
他的手指纤长,若洗干净了,把指甲盖里的泥挑去了,该是双漂亮的手。
他三两口吞吃了馒头,枯云看着他,又拿了一个递过去。
“吃吧。”他说。
流浪汉那双应该很漂亮的手伸了出来,他的手指碰到了枯云的手指。他抬起头,看枯云。
枯云亦看他,他笑了笑,把馒头往流浪汉手里塞。流浪汉抓住了馒头,同时,也抓住了枯云的手指。
有人踢了根木棍过来,说了句:“欸,瘸子,你的拐棍!”
枯云低头看去,那拐棍是根竹木棍子,仿佛是从路边随便捡来的。枯云看着那流浪汉,他在发抖,颤抖着抽出了手,用力用左手握住右手。流浪汉抓起拐棍拿在手里,他不响,低头啃馒头。
枯云走开了,他荡回了家,步伐似游魂。范儒良正在院里劈柴,看到他,一抹汗,问他难民的情况怎么样了,都从哪儿来的。
枯云拉了张竹板凳过来,撑着靠背坐下,阳光把他的手晒暖了,晒热乎了,他说:“我遇到尹醉桥了。”
——
不消半个小时,范儒良风风火火地把尹醉桥給接进了家门,他热闹得不行,左一声“吕副官”右一声“赵副官”,招呼他们給尹醉桥烧水洗澡,还亲自上阵,抓了几张报纸围在尹醉桥脖子上,抄起剪刀給他剪头发刮胡子。他说了好多其他同学的事。哪个死在越南了,哪个死在广西了,哪个投了满洲国。
“我就在茂县扎根了,不走了。”范儒良说,“这地方什么都好,就是冷,鬼冷,吊他老母的冷。”
尹醉桥默然,范儒良給他递了块毛巾擦脸,一瞅他,转身找到枯云,问道:“怎么样?我的手艺还不赖?”
枯云正坐在回廊的阴头里看书。不响。范儒良把毛巾扔进了水盆里,问尹醉桥:“他你还记得吧?”
尹醉桥看着枯云,枯云的头发从耳际垂落,盖住了他的侧脸,只显出个鼻子,嘴唇,下巴的剪影轮廓。他的肤色在阳光下显得透明,像玉。尹醉桥搓搓手指,拍开膝盖上的碎发,说:“记得,报纸上说他死在了我家里。”
范儒良马上问:“那到底是怎么回事?反正他人是肯定没死,要不我们在这里看到的是个什么?哈哈”
尹醉桥不响,范儒良眼睛弯了弯,生出了些许感慨:“我和他很有缘,他来了又走,走了又来,有一阵走了得有一年吧,现在啊,又回来啦。”
尹醉桥抬眼,问说:“他給你当兵?”
范儒良笑着比拇指:“我可雇不起他,厉害着呢,比谁都厉害。”
说着,范儒良朝枯云吹声呼哨,枯云抬起头,望他一眼,漠然地站起来,把椅子搬进了屋里,人也进去,跟着关上房门。范儒良不太在乎他的冷落,还笑嘻嘻地和尹醉桥讲话:“給你收拾间屋子,你就在这里住下吧,可千万别拒绝。”
尹醉桥不响,握住拐杖想站起来,范儒良扶了他一把,尹醉桥的眉心是紧锁起来了,不甚舒快。他道:“我能走。”
范儒良缩回手去,自己搓着两掌,道:“我营里有个原先当木匠的兵,做的木工活儿没得挑。”
尹醉桥不言语,范儒良走在他身后,步伐跟着放得很慢了。
“换根趁手的,”他说。
尹醉桥已漫步行到了院中间的几张长桌边,桌上是枯云拿出来晒的书,一卷一卷摊开着。书页在微风里微微打起了卷。
“想看就拿几本看吧。”范儒良说,“都是他拿出来晒的,书还是要人看。”他看了眼枯云方才隐入的那间小屋,道:“你慢慢挑。”
他就此别过尹醉桥,进了屋去。他一进门,嘴还没张开就挨了枯云两句骂:“你留他下来干什么?谁知道他是不是共匪?是不是日本人派过来刺探你军情的?!”
范儒良过去哄他:“你也不至于生这么大气吧?他现在这么悲惨,也就是一口饭的事,要说汉奸,那绝对不可能,尹醉桥的为人,我还是清楚的。”
“你清楚他的为人你还把他拉进家门,伺候他洗澡洗脸,还要扶他走路,让他白吃白住?你不知道他最恨别人的同情,别人的施舍?你对他好,他心里