☆、第 4 章
那小宦跑回去复命,陈邈还盘桓于阶下,小宦道:“禀御史,犯人汗透重衣,蹙眉咬唇,奴婢去了,他眼都不曾抬!”太子为他挑选的小宦果然都是读过书口齿眉眼伶俐的,两句便说清了。哪怕将身为奴,却亦有身为当权者的得意,亦有得意落空之不平,小宦继而哼了一声道:“果然凶顽,奴婢看便该用重刑,好生挫挫他的锐气!”
他的多言引起了主人的不悦,故而陈邈没有接口,只是吩咐他们点灯,送茶床进来。那小宦诧异道:“御史不睡了么?”陈邈低头看了他一眼,那小宦脖子一缩,便赶忙去布置了。
在窗下小榻布上茶床,陈邈将小宦们都遣了出去,亲自跪坐下来捡出一块茶饼烘过,拿起银钵,用小锤在钵中细细碾碎。手上用力之时,他不由回想当日的滋味,似乎正像是有一双带刺的铁锤,在膝头慢慢的碾磨。时间才是酷刑本身,那个人坚韧的自尊,是不是连时间都可以对抗。
水沸了,汩汩的声音打破了静夜自欺欺人的沉静,连波鱼目的气泡喷涌上来又破碎湮灭,将一切肺腑里压制的情绪都撩拨了起来。曾经同门之日,夜雨烹茶,是师兄弟之间常有的消遣。已经不记得那次杨徽说了什么逗乐了自己,陈邈击汤之时手法错的离谱,一滴沸水跳出溅落在颈上,他疼得哎呀一声,杨徽忙挪过来帮他查看,其实刺痛转瞬即过,但这一滴水却打破了茶床上相敬如宾的对坐格局,骤然将距离拉得如此之近,如此之暧昧。
他的呼吸偎在自己的耳边颊畔,不知是谁先怔住了,杨徽慢慢抬头,那一瓶汤在兀自的沸腾不休,将氤氤的湿热水汽弥漫了满室。继而杨徽和他一起倒下,喘息声和水沸声不知哪个更急促,那瓶水慢慢自顾自地煎到见底。
陈邈一时有些出神,再醒悟时这一瓶水也煎老了,他左右是自己饮,并不待客,故而也不甚偏执于精细的火候和手法。随手入了茶粉盐米,再击汤之时他的手法已经稳当不致出错,堆雪一样的水花被他一一无情地击碎。
漫然地饮了几盏热茶,困倦的脑海清醒了许多,有种极度失眠后的空虚亢奋。陈邈用小刷仔细打扫了茶床,坐在窗下望着明月慢慢西坠。夜参半而不寐,这膏火自煎的一夜也终将过去的。廷尉校始终没有来回禀,说明那个人还在忍受,还能够清醒,陈邈强制自己不要再去想象那痛苦,实际到了这个时辰,即使是他也无能再想象,他的师兄,原本不是寻常人。
寻常之人会弑师吗?他们之间,早已不具备寻常故旧相见的可能。
到东方晨曦微明的时分,恰好过去了两个时辰。陈邈觉得记忆给了他足够的刻薄,忘却也给了足够勇气,他拂袖起身更衣,吩咐小宦携了他的茶床跟随。何以始,何以终,权力给了他足够的保护,让他可以用看上去最淡然的方式,来结束他们之间的宿债。
待到陈邈来到狱中时,未熄的火光正将受刑者的苦痛毫无保留地暴露出来。两个时辰耗尽了杨徽的体力,他已经无法再端正的长跪,而是瘫软着跪坐下来,故而双臂被铁链擎得更紧,被镣铐的边缘咬出血痕,双手也在不经意地微微哆嗦。最为醒目的还是膝下,已赫然晕开了两片血迹。
小宦说汗透重衣,还是描述得太清淡了些,杨徽的官服入狱时便被除去了,身上只余白罗中衣和白绫中单,却还是他原本所服,故而质地也十分轻软。此时被汗水泡透了,贴附在他身上,隐隐显出暗地的花纹和淡淡的肤色。杨徽秀挺的身形,俊俏的肩背,都在这勾勒下一览无余。丝绸上的水光又流溢着金色的火光,让陈邈莫名想起,如金如锡,如圭如璧。
他果然是这样的人,无论是作为施虐者,还是受刑者,无论是春衫薄的相府公子,还是虚弱的阶下囚徒,都无法磨灭掉这个人本能的沉练锐气。那用诗书、用钟鼎、用馔玉,亦是由万千人鲜血滋养的自尊,哪怕此刻纤脆到了极致,也自生出一种近乎风骨的坚韧优美来。
廷尉校的眼中闪烁着难以置信的惊愕,低声回禀:“御史,两个时辰了,喘得厉害,但什么都没说。”陈邈并没有对收效不力表示任何不满,他似是轻轻叹了口气,淡然道:“开门。”
门锁与铁链撞击的声音,让杨徽自昏沉中震动了一下。廷尉校小心翼翼地声音让他明确了来人的身份,但其实原本也并不需要。那人的一举一动于他都熟悉无比,只听这足音便也知道是他来了。杨徽努力睁开眼,自下而上,先落入眼中的是他足下皂靴,方穿了三两天,连鞋底的洁白都未曾完全被这廷尉府中的污泥沾染。大红的官袍垂坠挺刮,火光乍明乍灭,将那簇新的颜色映衬得娇艳如桃李,却又幽暗有如干涸的鲜血。
杨徽缓缓抬头,獬豸冠下是故人如玉的容颜。身份虽已倒错,却终于可以如此接近,如此长久地看一看他了。陈邈自父丧以来服色始终是素淡的,骤然鲜丽的衣饰衬得他秀丽的容颜明艳万方,国法端方的威严,却又令这明艳里带着几分凛然的威仪。曾经的伤害并未在他身上留