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复问道:“常人可支撑多久,双腿不废?”那廷尉校只觉他目光声音都幽凉之极,不知他是何意,小心答道:“至多半日,三个时辰吧,不过,此刑太过痛苦,寻常人往往不到半个时辰也就晕了。”陈邈嘴角又是一动,轻声道:“他却不是寻常人。”他吩咐那廷尉校去安排,并未回避四名小宦官。那廷尉校得了令,心下先是一松复又一紧,知道这性命饭碗似是保住了,然而刑讯之人却是自己曾经都不敢仰望的天上人,他搅着一颗心,连连称喏,躬身退了出去。
廷尉校去后,陈邈便解去官袍,吩咐小宦道:“我安置了,两个时辰后叫我。”他沉吟一刻,又道:“若是廷尉校那边有消息回禀,也叫醒我。”小宦们服侍他睡下,轻轻放落帷幄,知道他太累,便吹熄灯烛,只在帷幄之内挂了一点幽光的助眠熏香,轻手轻脚出去了。
陈邈闭上眼睛,寂静如同浓酒,令人沉酣,春夜原本是最宜眠的,何况还有这袅袅的安息香。暖软的锦衾帷幄,将他与这座炼狱隔绝开来了,将咫尺之外的无量恐惧,无量悲哀,无量苦痛都阻挡在外。御史台素称乌鸟不敢栖,绝对的寂静,亦是绝对的臣服。
他告诉自己,只须闭上眼睛,任光阴流逝,任苦痛沉淀,他已成为了这苦痛的主宰者,有权力将苦痛加色,加香,使自己免受其伤害。他一觉醒来,哪怕过去的两个时辰多么痛苦,也已轻盈地过去了,他不必去回忆,不必去思想。然而他睡不着,微茫的光线中他听见自己的心跳之声,比那夜还要清晰。他时常不去回想的滋味,也都在这寂静中鲜活生动起来,他真是尝过一次,就镌刻入骨髓的滋味。
陈邈疲惫地坐起来,下意识揉了揉膝头。
☆、第 2 章
廷尉校飞奔而出,叫起了自己属下,这些刑吏日落而息,此时已睡了两三个时辰不甚困倦,听闻上官亲自主持,便抖擞了精神,向牢狱而去。为防犯人自尽,狱中夜晚并不熄火把,并有看守值夜。火光助长不眠,助长恐惧,他们一路行来,见监牢中多是十几日共一室,处处皆有叹息啜泣之声,许多公卿进来不过两日,已经憔悴得形销骨立,蓬头垢面,光火之下,恍若枉死地狱中一群再不得转生愁鬼。
廷尉校来到牢狱深处,尽头的几间,原本是收治高官显爵的,远比外间的要宽敞安静。廷尉校向内望去,却是微微一愣,狱中的年轻人并未如外间那些官员横七竖八地枕藉躺卧,而是闭目趺坐在狱室中央,他没有靠着墙壁,胸背却依然挺直,簪发衣饰皆整洁不乱。灯火投他面容上,如洒了一层金光,他这端坐的姿态,静和的神情,都让廷尉校恍惚想起去永宁寺中见到的生菩萨,连他手上戴的镣铐,仿佛也只是装饰的璎珞一般。只是菩萨不会有这般俊美的容颜,也不会让人望而生寒。这股寒意并不随着他身份的变迁,而能快速消湮。
这便是曾经的丞相杨徽了。杨徽之父杨衡把持相位九年,杨徽为丞相副、卫尉,执掌京师也有七载,半年前杨衡去世,杨徽挟天子下诏,自继丞相位,两日前被复位的储君拘捕下狱。故老传说天上一日地下一年,九天上的颠沛轮转便是如此得快。
廷尉校这等卑微职位,本来是没有什么机会见到丞相的,但去岁杨徽大治陈氏谋逆案,亲下廷尉几次,廷尉校是日与刑虐为伍的,胆气原本比常人壮些,但犹记得丞相公子的肃杀之气,让自己不敢抬头。此时廷尉校站在牢门外,给自己壮壮胆,心说此人应当再无翻身的机会了吧?
廷尉校清清嗓子,下令:“开门,进去!”啷当落锁之声,几个如狼似虎的刑吏冲进牢狱,拉起狱中的曾经凌驾三公之上、甚至天子之上的年轻人,廷尉校看了看牢中,墙上果有锁犯人的铜楔,点头道:“便在此处吧。”两名属下立刻在地上铺好两条铁链,压着杨徽跪下,让铁链正垫在膝头和小腿之下。又打开他手上原本镣铐,换做两条镣铐分锁在墙壁铜楔之上。这时四名刑吏艰难抬着一个中间通木,两头连着石墩的物事进来,将那石墩挨着杨徽身后咚一声放落,中间的木棍便恰好稳稳压住了小腿,跪着的犯人便手足皆不能动弹,亦无法挪动起身。
这一套刑罚要在牢中布置颇有些费事,几个刑吏直起腰擦了把汗,低头看杨徽仍然低垂眼睑,被他们摆布之时亦毫不反抗,似乎事不关己。他双手被锁链高高掣起,这般直身长跪,身影仍然端正挺拔。
他们素日用这道家伙,因为犯人全身重量压在膝头铁链上,只一跪下便疼痛难当扭转蹭蹬,杨徽的平静让他们好生诧异。廷尉校专程低头看看,见铁链确乎紧紧压在他膝下,想起陈邈那句话,却是心中一紧,起身道:“都出去吧,上锁。”
牢门重新上锁,锁链交击,砸出铿锵的重响,转折在幽长的甬道之间,匆忙纷乱的足音杂沓而过,终于将如死的寂静重新留给这杳无生机的地狱深处。
廷尉狱