不能再耽误了……
如果只要有酒就能把六郎留下来,那真是太容易了,他真想留他到下辈子。
不自觉地,又想起来昨晚旖旎的春宵一度。六郎的身体很柔软,声音很柔软,眼神很柔软,六郎的一切在他的手中折叠又打开,像一张写满了谜题的纸,尚没有回答,就揉碎了。
余韵在体内复苏,让许大有种踩在棉花上的飘然。他哼着歌将做好的菜一盘盘地端上了桌,一边喊了一声:“六郎,起来吃饭吧!”
没有回应。许大挠头笑了笑,径自走到卧房里去,一把掀开了床上的被子:“起来吧我说——”
他好像突然被空气划破了喉咙。
床上没有鬼,而因为六郎是鬼,所以枕褥之间,连一点余温都没有留下。
第3章 三
八
许大终于还是成亲了。
他买了很多很多的酒,多到屋子里堆不下,他就全放进了那口棺材里。可是六郎却没有回来。
女人——他的妻子——是一个人过来的,只带了几件衣裳,许大原本办了很多的花样,却没有一样用上,因为女人几乎是从家中被赶出来的。她站在许大的门口,媒婆把她往房里一推,跟许大说,买那么多酒作甚?又不请客的。
许大没有问她那个孩子在哪里。她嫁进来后,便每日操持家务,不多话,她没有在意那些酒,也没有在意那口棺材。于是许大渐渐也对那些酒和那口棺材变得熟视无睹了。
他继续昼伏夜出地去打鱼,但他不会再带上酒。
他渐渐觉得自己也很喜欢现在这个妻子。他知道她有过去,但他不问;她知道他有过去,但她也不问。两个人之间好像弥漫着一种沉默的温柔,这种温柔漂浮在界限清晰的空气中,让谁也不至于窒息难受。
就这样,很多年、很多年,就这样过去了。
九
听闻沂河南边的招远镇上,有一位有求必应的土地神。
沂河上的渔夫们口耳相传着那位土地神灵验的事迹,许大听了,随口一问:“招远镇在哪里?”
“啊,就是当年黄河决口,被淹了的那块……后来水退了,原来的招远镇就重建了起来。”说话的人看了许大一眼,突然道,“啊,就是大爷您的老家吧?”
许大笑了笑,“兴许是吧,记不清了。”
天渐黑了,他拖起渔网,慢慢地将船泊到了岸上。年岁大了,气力不济,这样简单的事情他也做了很久。夜色降临时分,他离开了自己的船,背着鱼篓往家中去。
老婆子做了一桌的菜,正在桌边缝补着衣裳等着他。见他回来,走过来接了鱼篓,也没有很多交谈,两人就很自然地开始吃饭。吃完饭,厅堂上的灯暗灭,卧房里的灯亮起,两个人影来来回回地走动一番,最后,卧房里的灯也灭了。
黑暗。
满头白发的许大睁着眼,看着黑暗,身边是老妻沉缓的呼吸声。
不知道是多少年前,他曾经期待过这样的黑暗。不知道是多少年前,会有一个少年,白衣翩翩,乘夜色而来,在这样的黑暗中,用一双柔软澈亮的眼睛凝视着他。
他明明已经很久没有想起过六郎了。
很久之后,他坐起身,下了床。他开始收拾行装。在黑暗中往柜子里找了半天,找出来一幅很多年前的旧地图,就着窗外的月光,找出来上面标识的那个“招远镇”。
他把地图收进包裹,蹒跚地拖着步子走到了厅堂上。他的身躯已经不再昂藏,佝偻着背,双手摸索着碰到了那口棺材。
当年用了好木料,如今这棺材漆质依然如新。他用尽力气,将棺材盖推开一道缝,“吱嘎——”粗而刺耳的声音响起,他一惊,不由得停了停,再推。
他害怕会吵醒床上的老妻,走去关上了卧房的门,独自面对黑暗中的棺材。
棺材盖打开一半,酒香也散了出来。他弯下身子,将那些酒一坛坛地从棺材中搬出来,直到腾出一个可以容人的空间,而后自己跨了进去。
他坐在棺材里,看见厅堂门外透进来丝丝缕缕的月光,像是被风吹散的鬼影。他躺了下去。
原来躺在棺材里,是这样的感觉。
他闭上了眼睛。
十
招远镇。
许大背着包袱,张望着这片土地上来来往往的人。每个人看起来都很有精神,市集已经开张了。这里曾经是他的家乡,但是五六十年过去了,这里被黄河水淹过一遍,便连重新露出的土地对他而言都是陌生的。
他像一个远归的客人,又像一个做客的孩童。
他拉住一个人,沙哑着声音问道:“你们……土地神的祠堂,在哪里啊?”
那人听了一惊,上下打量着他,“大爷……大爷莫不是姓许?”
许大皱了皱眉:“正是,你如何……”
“大爷莫不是从淄川来?”那人的声调又高了一分,激动溢于言表。
“正是……”
“就是你啊!”那人握住了他的双手,“我们都知道你!”
不一会儿,许大的身边已围满了人。男人抱着孩子,女人倚着门户,全都好奇地望着他。他们对他说,几日前这个镇上的人都做了一个梦,梦里土地神告诉他们:有一个姓许的故友要从淄川来,我等他很久了,你们可好好招待他啊。
许大听了,沉默下来。
他一个人去了那座神祠。
殿上供着一个泥塑的神像,正是那一身白衣的少年,款款地笑着,眼神没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