女人反而平静下来了。女人躺下,被子拉到下巴底下,眼睛睁得大大的。兔子还卧在窗台上,兔子不跳了。兔子抱着小圆镜子,那么知足。丈夫跟她见过两次面,第二次见面的时候拿出这个小圆镜子。也是在地窝子里,小圆镜子一闪一闪,地窝子里全是星星一样的光点子、白天里的星星,她就答应了这个男人。两天以后举行婚礼,简单得让人不可思议,两床被子合在一起,两个纸箱子,两个军挎包。新婚之夜她问丈夫的第一句话就是,这个镜子哪来的?丈夫就说从乌鲁木齐买的。她就问在乌鲁木齐什么地方?丈夫就说大十字百货商店,专门卖上海货。丈夫越谈越得意:
“我的运气太好了,指导员刚刚找我谈话,告诉我马上解决我的婚姻问题,我就捞到了去乌鲁木齐出差的机会,我就买到了上海产的镜子。”
“你咋知道给女人买镜子呢?”
“路过大十字商店,好家伙,老远就闻到雪花膏的香味,我马上要有老婆了,我原打算买雪花膏的,等进了商店,好家伙,明晃晃的一大堆镜子,就像天上开了个窟窿,我的眼睛都照花了,我的钱只够买一样东西,我就买下了这面镜子。”
女人就把镜子放在窗台上,月亮被遮去了一个角。当时女人只觉得好看,还没看出月亮已经被小镜子剪成了兔子,也没想到月亮就是兔子的老窝。兔子不可能那么老实地待在窝里,兔子不可能那么久地被忽视,兔子就自己跑出来了,兔子一跳一蹦,蹦到地窝子的窗台上,蹦到女人的眼仁里,女人被吓出一身汗,兔子冻坏了,兔子就安静下来。女人听见丈夫的脚步声,这回绝对是丈夫,不会再搞错了。脚步声,推门的声音,粗重的呼吸,扒衣服的动作,跟剥自己身上的皮一样,发出吱啦吱啦的声音,一件一件丢在墙角,那里是放箱子的地方,衣服全丢在箱盖上,揭开被子,跟一个巨大的冰块一样带来了野外所有的凉气。手臂也是冰的,一双冰手在女人的身上游动,女人硬了那么一会儿,男人的呼吸是热的,喷到女人的后颈上,女人的后颈有一个很好看的r窝,男人的呼吸越来越热,女人转过身把男人紧紧抱住,女人伸出双臂的动作幅度很大,她自己肯定吃了一惊,她的丈夫没有这么粗大的身躯,丈夫要瘦一些,又瘦又高。丈夫体察不到这种细微的变化。女人还有那么点小力气,女人不那么羞怯了,越来越主动了,越来越有劲了。半个时辰前发生的事情丈夫永远不会知道的,知道了又怎么样?妻子跟那个陌生人并没有做什么,他们之间没有故事,一直没有,读完这部小说你也读不到那种男女之间纠缠不清的故事,那仅仅是个误会,前边说了,在那个年代,老鼠d一样的地窝子里,经常发生走错门,上错床的事情。如果真该发生什么的话,就是女人不再跟丈夫斗气了,女人心平气和了,心安理得地跟丈夫在地窝子里过日子了。女人还是要唠唠叨叨的,跟啄木鸟一样,跟画眉一样,跟麻雀一样,跟百灵鸟一样唧唧喳喳,只要女人高兴,她们发出任何声音都是鸟儿的声音,男人就跟一棵树一样,静静地听女人唠唠叨叨多嘴多舌。男人睡着了,女人还在唠叨,男人的呼噜声压不住女人的叨叨声,女人飞来飞去,忙出忙进。那可是个物质极端贫乏的年代,女人跟兔子一样从野地里弄来各种野菜,花样翻新地做出各种食物,晚饭还有菜汤。接着是月光。他们几乎不点灯,夜幕降临不久月亮就升上天空。乌尔禾的地貌太简单了,基本上是一个地槽,往大里说就是一个地峡,一泻千里的大戈壁在准噶尔盆地最低的盆底里裂开一道口子,传说中是大漠风刮出来的,因为乌尔禾紧挨着风城魔鬼城,各种奇形怪状的石头被风吹得呜呜怪叫,如鬼哭狼嚎。另一种说法比较贴近实际,有一条从西流到东的河流,几十公里长,密林夹岸,白杨居多,就叫白杨河,乌尔禾地峡至少有白杨河的大半功劳。住在地峡里的人,所看到的日月星辰全是从乌尔禾两边峭拔的石崖上升起的,日月星辰就具备了动物的形态。月亮从岩石上奔过来,卧在地窝子的窗台上,女人就让男人看窗台上的月亮。
第一章 地窝子1(6)
“我把镜子搁那儿了。”
“不对嘛,那是月亮。”
她光着身子,跟狐狸一样嗖的一下爬出被窝,一手撑在被子上,一手伸长,从月亮里掏出小圆镜子,男人看到的还是白晃晃的月亮,女人不会把镜子放在黑暗里,女人稍稍把镜子侧一下,月亮就有了缺口,缺口处长出长短不齐的脸,还有脑袋,还有一双大耳朵,耳朵大得不成比例,跟身体一样大。
“哈哈——”男人乐了,“野兔!野兔嘛!”
女人把兔子装在镜子里,放到窗台上,再也不是月亮了,是一只白兔子。
“日能得很嘛,把野兔引到家里来了,还是个白的,野兔有白的吗?”
“野地里是黄的、灰的、蓝的,到家里就成白的啦。”
“日能得很嘛。”
男人怀里的女人光溜溜、白晃晃,又光又滑,跟羊脂玉一样,跟河鱼一样