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是是是,”张晋又是一叠声应着,他牙疼般地抽着冷气,低声道,“老爷,这位大人朝中通缉好些年了,犯的又是谋逆大罪……哎老爷你别生气,我我我知道这是被冤枉的,不过,这万一被人发现他藏在我们国公府,那可全都要受牵连的呀。”
岳宁僵着脸看他:“我家中若是出了卖主求荣的下人,也是你调教出来的。我全府若是被株连,你也跑不掉。有这功夫跟我废话,倒不如把今天那些人的嘴堵严实,你当了十多年的管家,这点事总不会办不好吧。”
“小的知道了!小的这就去办!”张晋连连点头,转身就要走。
“等等,”岳宁叫住了他,“澜儿回来了吗?”
“回老爷,少爷说他请了新登科的才子们喝酒,要晚些回来。”
岳宁嗤了一声:“等他回来之后若是问起百里霂的事,让他直接来找我,”他顿了顿,又道,“百里霂现在在哪儿?”
“暂时安置在老国公卧房后面的厢房里,我一会就去请那位大人移驾。”张晋小心翼翼地道。
岳宁却一摆手,起身整了整衣襟:“我去看看他。”
旧宅院的夜晚显得有些冷清,岳宁摒去了左右的侍女仆人,独自走进了那间亮着烛光的厢房,两人同时抬眼,各自微微点头,当年那千丝万缕的纠缠已丝毫不见踪影。
岳宁站在门边,借着明亮的灯火细细打量起这位故人来。洗去了尘埃的男人露出熟悉的眉眼,却再也没有了当年的锐气,原本乌黑的两鬓竟覆了一层白霜。这突兀的白色刺得岳宁心头一阵酸涩,只觉得满嘴都是苦味,过了片刻,勉强笑了一声:“你在这还习惯吗?”
百里霂看起来比先前要清醒了一点,眼神却依旧有些滞涩,答非所问:“你家有酒么?”
岳宁愣了愣:“你还没喝够?我看你刚刚……喝了有一坛子。”
百里霂揉了揉眉心:“喝醉了就不会做梦,睡得舒服一些。”
“你怎么……”岳宁一点也不敢相信,这个曾经叱咤战场的男人竟然连梦也不敢做了,他轻声叹了口气,在百里霂对面坐下,“你当初去哪了,我找你好些年,一点消息也没有。”
“我和紫淮住在蓟州边界的深山里,那里人迹罕至,易于藏身。这些年想必朝中也派出过不少人来打探我的下落,可是哪有那么容易找到。”百里霂无力地笑了笑,垂下眼睑。
“你是如何逃到那里的?”岳宁忍不住继续问道,“皇帝不是派了一队人马去抓你吗?”
“押解队伍统领于奚是我的旧部,”百里霂出神地看着桌上的烛火,“他们起先什么都没说,谁知突然在半路上以死相逼,让我不要返回建墨送死。我那时站着的地方似乎两头都是绝路,无论如何都会有人因为我而死,而那里又临近蓟州……”
“蓟州?”
“我去了曲舜的家乡,他的儿子已经三岁了,长得跟他十分相像……我忽然很想替曲舜看着他的孩子好好长大,”百里霂喃喃说着,“后来我答应了于奚,带着紫淮远远离开了。”
岳宁不知道他这轻描淡写的两句话其实是经过了多少挣扎,低叹了一口气正要说话,目光却不小心瞟到了男人搭在桌沿的双手,那显而易见的严重皲裂使得岳宁连声音都抖了:“你这些年究竟怎么过的?”
“在山里打柴,勉强度日。”百里霂笑了笑,看向自己的手,“很吓人么?”
岳宁怔怔地摇了摇头:“你为什么不来找我……”他问完这句,又自言自语,“建墨这么危险,你不来也是对的。”
百里霂沉默了片刻,没有说话。
岳宁却又想起什么似的,突然抬起头:“对了,紫淮先生呢,他和你一起来了么?”
“紫淮他……过世了。”百里霂低声说道。
“什么!”岳宁一惊,茫然地望着男人的脸,“他怎么会……”
“他身体一直不好,这些年日子过得艰难,没法让他好好调理,今年开春的时候他就……”百里霂突然住了口,缓缓站起身看着漆黑的窗外,没有再说话。
骤然听了这些事,岳宁觉得头脑中混乱极了,也不知该安慰他,还是说些别的什么。
“你过得如何呢,”百里霂低低问道,“老国公何时薨殁的?”
“就在……朝中下诏抓你的那两个月,”岳宁咬着下唇,“父亲去世的时候,才告诉我当初我妹妹并不是患病而死,而是服毒自尽。”
这话听得百里霂也皱了眉:“太后为何要服毒?”
“她身居高位,父亲又是当朝两国公之一,满朝门生,小皇帝心思缜密,必然会提防外戚弄权。我妹妹或许比别人更了解这个皇帝,在皇帝准备动手之前就察觉到了什么,却依然对我说皇帝十分孝顺她。她后来与皇帝有过一次长谈,告诉他愿意除去他的后顾之忧,条件是不能动睿国公府,皇帝或许是答应了,那天夜里她便服毒自尽。”
“后来父亲又上疏请求把我家的世袭罔替改为世袭,不久之后他老人家旧疾复发,整日卧床,在朝中的影响大不如前,才算是躲过了一劫。”岳宁说到这,眼眶渐渐红了,“父亲临终前摸着我的头说,如果天性驽钝能保住性命,那我真庆幸我的儿子是个笨蛋。”
百里霂低声道:“国公爷是个好父亲。”